即使不知道应承安准备自曝己短,承认自己之位乃是与徐峥篡改遗诏而来,将应承黎名正言顺地扶上帝位,顺便算计徐峥一回,夺他三族性命,宿抚也不可能让他当众说出广宁侯叛离之事。
他准许面上恭顺的亡国君登上新朝的社稷坛,又让他毫发无损地走下来,就是为了彰示他肯任用旧朝之臣,不论出身的气概,自然不会再这种人心浮动的时候叫应承安当着他的面往旧朝身上投放筹码。
眼见应承安一揖到底,张口就要言明广宁侯云云,宿抚鲸吸一口气,屈起手肘撞开阻拦他的越梅臣,两步跃下高台迈到应承安面前,不给他留下立足之地,逼他不得不暂时收起言辞,恭敬地垂首向后退了两步。
宿抚在边疆领兵征伐数年,见惯马革裹尸,举手投足间早养出了杀伐之气,只是平时含而不露,并不拿它威逼臣属,如今当真动了怒火,自然而然地生出杀意,尽数锁在了应承安身上。
时岁已近冬,入暮后冷风本就带着透骨寒霜,再被宿抚的杀机一拨弄,敲打在人面上颇有些刀割滋味,再有两缕沿着咽喉要害擦过,就更让人惊惧。
但与新皇一道在最后才下了社稷坛的臣子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称得上是朝廷栋梁,武将自不必提,文臣中也不乏曾从军作战或是统御一军者,这杀意虽凛冽凌厉,却还不至于使人吓破胆。
然而大约是慑服于帝王威严,不愿直撄宿抚的锋芒,这些重臣都默不作声地往后退去。
唯独应承安除了给宿抚腾开位置退的那两步外,没有再表露温驯臣服的意思,站在原处未动。
他左臂被铺地的沙石擦破,所幸有数层衣物阻隔,没被磨得血肉模糊,即使如此,沿着手臂留下的血仍将衣物濡湿了一片。
只是宿抚赐下的蟒袍本就为雍重的正红色,看得出衣料被黏在了皮肉上,还看不出血色。
应承安对宿抚执臣礼,但这身岿然不惊的气质并不逊于宿抚,垂首退去的文臣至少都面见过应承安十数次,还都不觉得怎样意外,随宿抚一道南下的武将们多数只在禅让那天见过应承安,记得他从阶陛上滚下的狼狈模样,倒是有些惊奇。
也仅止于此。
在场的没有愚人,都能看出新君是为了前往赤丘坛祭祀社稷的广宁侯与应承安发怒,再一想为何比广宁侯更适合以前朝之名祭祀社稷的怀义王没有去赤丘坛,而是随新朝君主一道,就谁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不待宿抚喝退,纷纷快步散了开。
便是有心念旧主的,不知来龙去脉,也只敢一顿脚步,稍微拖延些时间。
可惜应承安原先一句话没能说完,叫宿抚强行打断,再接上便有些难,错失了良机——
宿抚乍然听闻应承黎逃亡,惊怒下思虑不全,是这般揣摩他的。
可惜纵然他了解应承安一贯的谋略风格,事发突然,揣摩得急,抵不过应承安行事前反复推敲,还是落进了算计中。
直到裴意致最后穿过禁卫的巡逻圈消失在宿抚眼前,应承安都安静不语。
宿抚一口气还没松懈,立刻先声夺人地质问道:“承安身处囹圄中,竟还有胆色谋朕,谁与汝共谋?”
应承安原本就没想过在众臣面前说出应承黎逃亡一事,他以弱谋强,自然是稳妥起见,便是要昭告世人,等他平安到了沅川再提也不迟。
在宿抚面前装腔作势则是为了激怒他。
此时仍想着试探宿抚,看他值不值得跟随的都是世家中人,此番祭祀之后必然有人为宿抚所展现出强盛臣服,但臣择君也并不敢轻许,宿抚在朝廷重臣面前失控,行恣睢之举,怎能不让人心生犹豫?
而围观到宿抚不问青红皂白地当众发作应承安的官位最低也是一部侍郎,都做到一言一行都关乎社稷民生的执宰之位了,便是寒门出身的裴意致,身侧也不缺交好的世家,封闭九门、在京畿调用军队,这般大的事,谁不想赶紧打听明白缘由?
因此应承安仍是低头拱手的姿势,余光捕捉到宿抚抬手按住剑柄,知道他这是动了杀意,心中轻哂了下,面上却分毫不露,敷衍宿抚道:“臣代广宁侯……”
这回连“请罪”二字都没能再说出来,宿抚不待他重复完无用之语,绕到应承安身后,又是一脚踹中他膝弯,叫他立足不稳,屈膝跪倒。
宿抚这一踹大概是用了七八成力道,应承安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只觉筋骨都断裂了似的,痛得半晌没说出话。
越梅臣等宿抚一脚踹得应承安跪地,又迫使他叩拜下去,抬脚踩在他肩头上,碾得亡国君肩胛咯咯作响,颈后疼出一层冷汗,终于心气稍顺,松开了握住腰侧佩剑的左手,才缓步上前,低声道:“可要前去广宁侯府查看宁国夫人与清和公主的踪迹?”
雁探司副使的时机挑得恰到好处,宿抚果然把思绪挪到了正事上,点头应下不提,还当场唤来禁卫与内阁行走批了手令与兵符,踏在应承安肩头的右足就不知不觉地挪了开。